编者按: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“混沌大学”(ID:hundun-university),作者梁文道,36氪经授权发布。
当我们说自己「过得很难」的时候,在说什么
一开始,混沌大学邀请我讲“2019,为什么我们这么难”这个话题,我的第一反应是:
哪一年容易过?人们觉得2019年过得格外难,当然是有道理的。
宏观层面,整个世界局势并不是太好。如果你像我一样关心环境问题,会知道联合国气候大会的结果不是太理想;讲到国家,人们都能感知到经济下行的压力;再说做企业,我自己在一家叫“看理想”的小公司工作,也感到非常困难。我做媒体几十年,有很多和别人沟通的机会。很多年轻人跟我讲,在工作里面找不到实践理想的机会,觉得苦闷、压力很大;稍微年长一些的人,则说自己追寻不到目标,压力很大……
另外一个很常见的字眼是“焦虑”。我每年大概有三分之一时间在其他几个国家,我发现其他几个国家的人很少讲到“焦虑”这个词。而中国的普遍情况则是人人都“焦虑”,而且不忌讳表达出来。
到底在焦虑什么?我花了很长时间去仔细听,那些跟我说焦虑的人,在焦虑什么。「我为生活所迫」
我发现,很多人都喜欢用这个表述:「我为生活所迫」。
比如说做一份我不喜欢的、常常需要「996」的工作。再比如说婚姻、孩子、居住、养老等等,我们都会说「为生活所迫」。
这个句子很有意思,有个东西在身后追赶我、逼迫我、让我喘不过气,而它居然叫「生活」?想要摆脱它,是说我们不想活了吗?如果人人都想活着,却又说被生活所迫,我们到底在讲什么?生活何时从一种我们该拥抱、享受的东西,变成了一种要逃跑、躲避的东西?这很奇怪。
我自己最有体会。我发现身边年轻的朋友们最大的问题就是 :为了维持生活,不得不去工作,而工作本身给了我们很大压力。比如说今年成为关键词的「996」。在2019年,好像每一个领域的人都在面对着996的问题。
所以,平常我们说「为生活所迫」,就是说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。它根本不是生活,是谋生之计,是我用来维持生活的一个工作。所以,我们首先要把生计和生活分开。当我们活得这么累、被工作所迫的时候,就要重新思考一个问题:生活是什么?
生计跟生活不一样,是我们今天很常见的一种二分法,也能反过来说明很多人为什么心甘情愿地「996」式工作。马云在公开回应「996」争议的时候说:“我们这些能够「996」的人,应该觉得幸福。因为所有人都想成功、得到他人尊重,你不付出加倍努力,凭什么能获得它们? ”
这种表述结构是,我们都想要一些东西,所以需要付出一些代价(加倍努力工作)。
生计跟生活之间存在显著的二元对立关系,其实这种现象在人类历史上很晚才出现。大概是在工业革命之后,中国人才开始把工作和生活分成两回事,典型标志是星期六、星期天的出现。星期六、星期天这种时间节奏制度,也是工业革命的产物。
这反过来巩固了我们的一种想法——工作是很痛苦的、是我被迫的,真正的生活留在星期六、星期天。上班时生不如死,下班才可以快活。
这种想法甚至能延伸到我们的所有职业生涯中。那些自愿做「996」式工作的人在想什么?他们都在渴望提前退休,早日实现财务自由。实现财务自由之后,才开始享受人生。
这种想法把我们的生命分成了前后两半,运气好的话能前后等分。运气不好的话,你人生中真正的星期天只有一小块,前面五六天都在受罪,「为生活所迫」。
这种二元时间结构,导致了一种没人逃得出去的全新社会秩序——我们逐渐开始习惯一个全新的观念: 「计划驱动型人生」。「计划驱动型人生」的问题
这个词其实很多哲学家、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都喜欢用。我们现代人的生活,就是一个计划接着一个计划,一桩事接着一桩事。打开手机看行程表,每一件有待完成的工作,在语言学上叫终结性活动,意思是说,你做这件事情的目标就是消灭它。
我们的人生就由无数终结性活动构成,比如考试、念书、上大学、考研、工作之后何时赚到第一桶金、何时创业……
这就碰到了一个典型的哲学家喜欢讨论的问题:欲望。欲望本身很有意思,但一旦被满足,就变得无聊。
目标达成,你不会自此就觉得人生很完美,大部分时候只是喘一口气,然后立刻开始觉得空虚、无聊。哲学史上一位以悲观著称的哲学家叔本华说:“生命是一个钟摆,总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摆荡。要不就是痛苦,要不就是无聊。”
为什么?主要是因为我们的人生是计划驱动型人生。这种规划是有问题的,因为完美的计划,通常都会完美地失败。首先想给大家看一张照片。这栋看起来很简单的房子,现在是维也纳一个小有名气的旅游景点,因为盖它的人是20世界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,维特根斯坦。
为什么维特根斯坦对建筑感兴趣?因为哲学就是要搞清楚人类思考的逻辑和原则,这个逻辑和原则应该非常清晰,条理分明的像盖房子一样。
他对建筑的看法也是如此。所以,这栋房子的比例非常漂亮完整,严格遵照了他的要求。整座建筑在他对数学和逻辑几乎痴迷的状态下完成的。
在建筑史上,这栋房子也很有意义——它是一个完美失败的建筑。什么叫完美的失败?维特根斯坦中晚年的时候思考方向完全改变了,他说这个房子“不健康”。所谓的“不健康”,是说房子非常呆板,由于只在乎数字比例,没考虑过光照等各种问题,所以人们住进去是不舒服的。
这就是一个很典型的完美计划落实在现实世界之中,然后失败的现象,在生活中也很常见。
维特根斯坦有一位好朋友叫阿道夫·鲁斯,是很伟大的建筑师。但是,两个人非常不一样。维特根斯坦想把自己对建筑所有的想法都完美呈现在一个案子里,但鲁斯是一辈子都在做建筑的人。对他而言,每一个案例都有犯错的空间、有妥协的时候,他允许自己在漫长的人生里一次次去尝试。
Career和Job这两个英文词,大家都很熟悉。从词源追究,Career原来指一条平坦的道路,而Job则指一堆有待搬运的煤炭或者木材。这个词源已经很有趣的告诉我们二者之间的区别了: “工作是一堆等待我们一捆一捆去搬运的任务,而Career是一条漫长的、理论上甚至是平坦的道路。”
我们现在对于工作很大的错误理解,就是我们把它看成一个接着一个的任务,而不是一条道路。
「匠人」和「志业」
早年的马克思曾经花很大的功夫去思考这样的一个问题: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?
他也看到,工作应该追求一个完整的人生,而不是二元对立成生活和生计的关系。他相信,我最理想的生活就是在工作中就能寻得的。如何理解这种美好的状态?就是今天大家很流行讲的匠人精神。
匠是什么?马克思说,匠是把形式赋予物质的一种形式。比如把一根木头刻成木杆,把一块石头刻成大理石雕。而匠人是什么?当然就是干这种事的人。
匠人最特别之处在于,他作出的所有东西里,都有自己的影子。我为何需要精益求精地做一个茶壶?不是因为我希望这个茶壶比我之前的茶壶更受欢迎,而是因为在做这个茶壶的过程中,我的人生完整了,我的技能和知识都在不断增长。
那么当然,如果马克思还活着,我们每个人都会追问,在公司里上班,我怎么做一个有匠人精神的程序员?于是,我想介绍另一位同样伟大的社会科学奠基人,马克思·韦伯。他在几篇重要的演讲中,都用过志业这个词(vocation)。
它的意思是,你从事一件事情越多,越能发现了自己的知识、技能、能力都在不断累积,你就越来越觉得这件事情是我天生就该做的事情。哪怕完全不信神,你都能感受到这种呼召(calling)。
如果你在做累积式的工作,今天搬了多少粉炭、煤炭,除了量的积累之外没有分别,只是更累了。但是当你在志业式的生涯里,会发现做10件事和1万件事,状态完全不同。
能力变了,对自己的认识也变了——这就叫志业,它不是职业。职业是我们一开始讲的livelihood,是你不得不干的生计。而你在做志业的时候,人生就完整了,或者正在逐步完整当中。
这两位学者,一个讲匠人,一个讲志业。本来都在讲不同的事情,但是我放在同一个背景来讲,因为两位早期的现代思想家都很早看到了现代世界的问题:我们的生计和生活被割裂了。
我们在工作中绝对没兴趣、没有意义、没有感情。我的生活、生命意义,都必须在工作之外寻求完整——长期如此割裂下去,会产生什么情况?就是我一开始聊到的,你「为生活所迫」,每做完一件事情都觉得无聊。
我有一些朋友追求40岁退休,他真做到了。退休之后呢?更无聊了。这主要是因为你的人生没有志业,没有把自己活成匠人。你的生命是一连串的Jobs,没有一个Career。
我知道,对很多很年轻的朋友来讲,这些话还是有些奢侈的大话。他们会想,我在干的事情我一点都不喜欢,但是为了赚钱不得不干。该怎么办?
学佛的人很喜欢讲「活在当下」。我觉得,就算一个没有一点这种精神背景的人,也都能够理解「活在当下」的世俗意义。
今天大部分人觉得难,是因为我们的目标都不在眼前,在以后。
假设我等会要回家,把回家当成一个终结性行动,那就只希望走快一点、更高效一点。但也可以换一个角度,这段路如果我不称之为「回家」,而是「散步」呢?散步的目的就是它自己。
可惜,我们中国人今天几乎都不会散步了,只会看手机和手表提醒自己走了多少步。所有人几乎都欠缺对过程的享受,吃饭是为了一件事,走路是为了一件事,做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它自身之外的事情。这种计划驱动型的人生,能不难吗?你的成就不在未来,就在当下
最后,跟大家讲一个听起来很无聊的一个建议。这样一个世界有很多让我们不如意的地方,孟子说,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。很多事情我们改变不了,但至少能做到独善其身。而且,你就算纯粹什么都不做地发呆,又怎么样?这段纯粹的等待时间,有问题吗?
社会学家门专门研究过等待时间这件事。他们发现,现在的人越来越不善于等待,等待变成了一种完全空白的、没有意义的时间。我们做的一切事情都以消灭等待状态为前提。
但是,我们的祖先曾经对于等待这件事情是没有意见的。以前的人爱上一个人,会写信给她。比如说我在玉门关外当兵,写信回长安,这封信寄回去可能要两三个月甚至半年。
这么漫长的等待时间,苦不苦?苦,但是这里面有一种特别的味道,是今天的我们不懂的。今天,我们发一句微信说 “你爱我吗?”你三秒没回,就是不爱我。
同样的,回家路途中的等待时间,我们能不能换一个角度来体验?能不能够不把它当成是一件空白的、折磨我的、痛苦的事情?所以最后我想说,2019年并不比2017年、2018年更难,甚至明年都可能比今年难。当很多事情我们改变不了的时候,唯有调整自己对于难的主观感受,这种主观感受决定了你到底怎么看待工作。
我相信很多人今年都遇到了困难,但是如果我们不看今年的任务如何,而是看这辈子自己在积累什么,那么今年的难就好比是一块比较困难的石头,要知道,作为一个雕刻的人,我不会永远只遇到好料。
我很讨厌别人把我当作人生导师,但不晓得为什么,学哲学的人最后总是爱讲这些东西。我不是想纯粹用一些很正能量的空话去鼓励大家,而是认真地觉得,放眼人类历史,我们今天对人生的看法、对工作的看法、对职业的看法都是有问题的。
不要被「难」困住,甚至决定未来的走向。